天安三年三月初,中原长安早已是春光明媚,北海却仍处于冰封之中。大汉使团来到安侯河入海口处,已换上了厚厚的棉襦毡帽,来自西域的棉花塞在结实的麻襦里,再在外面裹一层皮裘,方能忍受这极寒。
感受着寒意,苏武忍不住隔着狐皮手套,摸了摸昔日满是冻疮的位置:“北海还是没变啊。”
漠北几乎所有河流都汇入北海,水源充沛,山区森林茂密,盛产黑狐、银狐、貂獭、灰鼠等珍贵毛皮,苏武当年来到这后,为了生存,也练了一手好射术,若只靠放养的那群公羊,早饿死了。
他还会织网捕鱼,只是北海虽是个湖,却有海的特征,岸边不仅游着海豹,还经常掀起超过两人高的巨浪,怕打湖畔悬崖峭壁,加上摸不清规律的暗流、潮汐,轻易不敢驾船入海。
一旦进入深冬,整个湖面都被封冻起来,湖冰极厚,人畜可以走其上,往来穿梭而无阻,只要小心别跑到碎冰区就行,气体也被冻在湖中,纯净的冰体色泽似蓝宝石,如梦如幻。每到这时,生活在北海以北森林里的“使鹿人”会赶着驯鹿所拉的毡车,来到南边和游牧的丁零人贸易。
“坚昆东北也有使鹿人。”苏通国在坚昆长大,和李陵的儿子,如今的坚昆王李坚昆还是朋友,当初坚昆于呼揭截击郅支,也有他书信的功劳。
只可惜郅支靠着哀兵赢了金微山之役,跑到了康居,如今成了康居王的女婿,替康居征服了奄蔡,听说近来常有侵犯乌孙之欲,那或许是大汉四至之外唯一的边患了。
不同于晓有兴致的赵汉儿,苏通国对北海风光没什么兴趣,却被湖中传来的巨响吓了一大跳!遥见浪花涌动,冰雪迸裂,还以为有巨兽破冰而来。
苏武指着湖中的异动笑道:“是融冰。”
进入夏历三月后,冰雪开始渐渐消融,冰破时发出巨大的爆裂声,在冰面上迸开一道道深不可测的裂缝,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崩裂。
这样的气候,这样的声音,他可是听了整整十九年呢。
丁零王听说汉使来北海为天子祭祀,也恭顺地来拜见,他还认识苏武,说当初跟着父亲来拜见匈奴单于之弟于靬王时,看到苏武居住在湖边,拄着汉节牧羊,起居都拿着,以致节上毛全部脱落。
说话间丁零王目光看向苏武手里的新节杖,如今那牦牛尾十分丰厚,好似大汉极盛都国力,不敢有丝毫怠慢。当初正是丁零人盗走了苏武的牛羊,让他又再度穷困,生怕这位老汉使还记着仇。
虽然奴役丁零的匈奴已经分裂,但漠北如今三国鼎立,每一方都希望能得到大汉和都护府的支持,对他们跑到己方圣湖祭祀的行为,也是敢怒不敢言——朝廷让逼死单于的赵汉儿为都护,便是为了让他的威名威慑草原各部。
苏武赶了几千里路很倦了,也不愿与丁零人多叨扰,只筹备祭祀仪式。他自己则裹着衣裘,在北海边凝视那晶莹剔透的蓝冰,听着耳畔剧烈的冰裂,仿佛在重温那段岁月。
人在这种世界边缘的地方,总是会想到许多事情,比如生死。
死亡离八十岁的苏武很近,已经悄悄跟了他许久,苏武忽然想到路过姑衍山时,那些浮屠信徒的憧憬。
这五六年来,匈奴饱受战乱之苦,人死十三,畜死十六,时刻挣扎在生死线上,黑灾白灾无常,还被鲜卑、丁零钞掠。
在听说汉地安定富饶的传闻后,在目睹汉家骑队在漠北巡视时的威风凛凛后,底层匈奴人自然会生出“愿来世生于汉地”的想法。这已经成了他们听从弥兰陀之劝,积善行德,忍耐贫苦和抢掠杀戮欲望的最大动力。
只要重生于富庶温暖的南方大汉,就再也不必受苦了。
苏武却知道,大汉虽然赢得了战争,边境安宁,昔日用来养士马边塞驻防军队开销削减大半,被天子用来改善国内制度民生,但才刚刚起步,没匈奴想的那般完美。一百多个郡国,哪都有活不下去的穷人,哪都有天灾人祸。只是高、文时奔逃出塞的汉人,不也想象胡人自由,可以天天吃肉么……
不过,站在汉臣角度,匈奴人能从天天想着秋后去抢谁,变成忍耐苦痛寄希望于来世,真是一个巨大转变,对都护府加以羁縻十分有利——谁不希望放养的牲口听话呢?
苏武开始明白,任弘为何让安北都护给暗暗帮那西域沙门弥兰陀了。
这种人有来世,轮回业报的宗教对丧失了希望的贫苦穷人,或期盼来世继续当人生人的匈奴小贵族,确实有很大吸引力,却与汉人的信仰截然不同。
起码对苏武,是毫无吸引力的。
苏武记得孝武皇帝一生追求的,是飞升仙界。对神仙学说痴迷不悔,他不仅多次听信方士的虚言,派人到海外神山寻找不死之药,还修建了多座高耸入云的楼馆,以便西王母来回,虽然总是受骗上当。
他在孝武身边做郎时,侍奉于侧,听到孝武与术士公孙卿诙语黄帝铸鼎登仙之事,汉武听后十分羡慕,说道:“嗟乎,吾诚得如黄帝,吾视去妻子如脱屐尔!”
即便不成仙,孝武对发妻、长子的态度也与脱旧鞋差不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