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司马张安世看着下朝时被人神不知鬼不觉,塞到自己马车中的东西,陷入了沉思。
粗糙皂色布袋封装,里面是长一尺二寸的简牍,这不是一般的投书,而是张安世再熟悉不过的“封事奏疏“。
作为名义上的中朝第一人,大司马车骑将军张安世是有实权的,与奉车都尉霍山共尚书事。
这是有先例的,昭帝初立,大将军霍光柄政,与金日磾、上官桀共领尚书事,只是后来霍光将政敌一一干掉,权力集中到一人手中。一般来说,吏民奏疏分正副两份,霍光时,领尚书者先发副封,所言不善,屏去不奏。
眼下,则是张安世与霍山共观副封,二人合议,决定这是大事还是小事,是否要上报给天子决策。
所以不管谁上疏,都逃不过霍家人的眼睛。
除非是不合程序的私投。
张安世素来谨慎,没敢打开,直到回了家,屏退所有人后,才躲在密室里缓缓舒展,里面的内容差点将他吓死。
却是御史中丞魏相将霍氏比喻成鲁之季孙,欲危乱国家。
什么“自后元以来,禄去王室,政由冢宰”,然后还弹劾了霍夫人和诸子女的僭越行为,认为应该稍夺其权。
这魏相不要命了?
不过仔细想想,已经两次进入廷尉诏狱的魏相,确实是个硬骨头,什么都敢说,确实是不怕再进第三回,这次或许便是他不愿为霍氏察觉,故想通过张安世,密奏上疏。
“不对!”
但张安世一皱眉,觉得事情有些蹊跷。
魏相做御史中丞,是由丞相丙吉所举荐,丞相也有上疏之权,为何就不借丙吉之力呢?
退一万步说,即便魏相觉得丙吉也是霍氏故吏,不信任这位新丞相,但听说魏相在牢狱中时,与梁丘贺为友,又一同出狱为官。已是博士的梁丘贺近来颇受天子信赖,加给事中之衔,常被召入省中,天子与其问对《易》,探讨枯燥的学术问题。
若是魏相要上疏,通过梁丘贺进密奏,无疑是最方便的。
可现在,这份根本不必经张安世手就能抵达皇帝面前的密奏,却偏偏摆在他面前。
张安世想到了一个可能性。
“或许这是故意投至老夫车上,想要试探我的态度。”
会是霍家人故意为之么?但张安世旋即就乐了,自己的亲家们,哪会这么聪慧。
那便只剩下一个可能:天子自为之!
皇帝刘询或已看过此奏疏,却故意让人再投至张安世手中——也许就是自家儿子张彭祖投的,只可惜张安世找不到他影子。
天子此举,就是想看看张安世会如何选择。
偷偷告知霍氏、将这奏疏匿下,还是将其送入未央省中!
此策绝妙的是,即便张安世向霍氏告密,霍氏也只会盯着魏相报复,让此人倒霉。
匿下亦无意义,只会让天子记恨,将张氏与霍氏划到同一阵营。
“还是到这一天了。”
张安世不由回想起,当初大将军逼迫他在上官桀、桑弘羊和霍氏之间站队时,用的是类似的手段啊——将杜延年举咎二人与燕王谋反的信,送给张安世过目,笑着问他
“子孺以为这是真,是假?”
回忆过往,张安世打了个寒颤,他知道,决定张氏未来十年兴亡的时刻,又到了。他想起自己得到“大司马”之衔后,诚惶诚恐多次拜辞,皇帝却不允许,不但连儿子张彭祖等也加官进爵,还直夸他为“今之灌将军”是什么意思了。
“如此手段。”
张安世只感慨道:“陛下不愧是大将军之婿,也是他的好‘弟子’啊!”
……
当次日,那份魏相对霍氏开炮的奏疏兜兜转转,再度回到刘询手中时,张安世的态度,已经十分明了了。
张安世猜的没错,魏相确实是通过梁丘贺上疏,而刘询又故意让这奏疏在外面流转了一圈。
没有人乐意整日处于权臣的操持之下,刘询对霍氏已经极尽恩宠,又是给大将军崇厚的身后名,又是让才能平平的霍氏子侄女婿列于高位。
他们只需要听明白暗示,交出手里的兵权,便能保持现状的富贵,甚至与国同休——刘询对霍光的怨,已经远没有对他的感激多了,若是霍皇后能生产男嗣,就算日后不为太子,起码也是一位无忧无虑的诸侯王。
但霍家人不知是贪恋权势还是太愚蠢不明白,天子的恩赐他们照单全收,自己却一点表示都没有。
在大将军薨后第四个月,刘询的耐心也到了尽头,眼看西安侯任弘将大将军墓修得差不多了,摊牌的时候,看来也快到了。
“魏相说得不错啊,宜有以损夺其权,破散阴谋,以固万世之基,全功臣之世!”
思索既定,刘询先是这个月第二次提拔了魏相,召入省中问对,大为欣赏,再以他为河南太守,即日东行赴任。
魏相在多年前就当过河南太守,在当地威望很高,他被当地豪强举咎逮捕入狱时,河南郡在京的数千戍卒甚至为其拦下了霍光的车驾喊冤,如今重归旧职,简直是驾轻就熟。